1053年,泉州城東北的洛陽江上,一項耗時6年的造橋工程開始了。如今看來平平無奇的洛陽橋,在當時首創“養蠣固基”等技術,是一座前無古人的跨海大橋。石橋建成之後,海洋與內陸在泉州勾連起交通。此後,泉州開啟了約3個世紀的造橋運動,見證著“漲海聲中萬國商”的曆史。
時間很快,過去了900多年。劉大山,一名泉州的文物修繕工匠,一雙手修了46年文物。生在、長在洛陽橋邊的他,從小就有一個夢想——修好洛陽橋。終於,1993年,作為洛陽橋保護修繕施工隊的隊長,他的夢想實現了。
2021年,洛陽橋作為22處遺產點之一,成為中國第56項世界遺產——“泉州: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”。這個世界遺產的名字,罕見地將世界、一個國家與一座城市聯係在一起。相對於人類文明進程的整體,泉州是一個重要的圖斑;而對於中國來說,在宋元時期,何以中國有了麵朝大海的答案。
世遺之城 向海圖強
曆史悠久的世界海洋貿易,在10-14世紀迎來了一次異彩紛呈的繁榮期,形成了學者們研究界定的“首個世界體係”。福建泉州遠離黃河、長江流域,大規模開發進程晚於中華文明的核心區。自8世紀中葉以來,歐亞經濟與文化交流在海路上日漸興盛,泉州終於迎來了屬於它的時代。
1291年,當馬可·波羅來到泉州,他目睹的已是一座海舶雲集、檣桅林立的東方貿易大港,其香料貿易之盛,甚至遠超地中海地區的亞曆山大港。1346年,摩洛哥旅行家伊本·白圖也來到這裏,盛讚刺桐港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,甚至可以把“之一”劃掉。
從泉州的經驗來看,一座城市何以成為海洋商貿中心?專家總結為:交通基礎設施、商品生產、營商環境和人。而22處遺產點,涵蓋了社會結構、行政製度、交通、生產和商貿等諸多重要文化元素,共同促成泉州在公元10-14世紀逐漸崛起並蓬勃發展,成為東亞和東南亞貿易網絡的海上樞紐,對東亞和東南亞經濟文化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。
作為“Zayton刺桐”之名流傳於世的“東方第一大港”,當年的“港口”配置,至今清晰可辨:晉江北岸的江口碼頭,石湖半島西岸的石湖碼頭;萬壽塔是商船抵達泉州港的地標,六勝塔則是商船由泉州灣主航道駛向內河港口的地標;安平橋、順濟橋、洛陽橋等橋梁,連接起水陸轉運係統。
如果你是一個宋元時期的商人,要從泉州出海經商,流程可能是這樣的:從德化窯、磁灶窯或者安溪青陽的冶鐵廠,裝載貨物;去開元寺、清淨寺、真武廟或者天後宮,祈禱平安,或許還應邀參加了九日山的祈風儀式;在市舶司開具出海公憑,從石湖碼頭或者江口碼頭出發,再看一眼六勝塔和萬壽塔,起航!
2021年7月25日下午5點38分,中國福州,世界遺產大會主會場的落槌聲響起,大會主席宣布“泉州全票通過”。不知是誰先起的頭,《愛拚才會贏》這首代表閩南人敢闖敢拚精神的歌曲,響徹全場。也許不是巧合,這首歌的詞曲作者、台灣音樂人陳百潭,祖籍泉州。
三分天注定,七分靠打拚,梯航萬國,向海圖強。泉州見證了中國的海洋文明、中國人的航海基因。
非遺記憶 海絲延綿
什麼是中國?來自世界的回答中,絲綢一定是重要答案。而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起點,代表了中國古代海外貿易最輝煌的一段曆史。
中國絲綢博物館有一件鎮館之寶——出土於福州的南宋紫褐色羅印金彩繪花邊單衣。單衣用紗羅製作而成,織造難度極大,同時出土的還有354件絲綢服飾,這位墓主人黃昇的父親黃樸,官至“泉州知州兼提舉市舶司”,即身兼泉州行政長官和海關關長。
海上絲綢之路在宋代進入一個鼎盛時期。1087年,北宋朝廷在泉州設置“市舶司”,大量出口絲綢、瓷器、茶葉。史料記載,從泉州出口的絲綢,遠銷越南、印度、坦桑尼亞等20多個國家。南宋初年,外貿收入占國家財政收入20%。其中,絲綢功不可沒。
絲綢與中華文明一路同行,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文明標識。絲路因絲綢而生,絲綢又因絲路而成為全球化物品,影響人類文明進程。古絲綢之路綿亙萬裏,延續千年,而“一帶一路”的重大倡議,又賦予古絲綢之路以新的時代內涵。
中國至今被稱為“China”,瓷器也一定是答案。在泉州22處遺產點中,與瓷器有關的磁灶窯址、德化窯址,占據兩席。德化瓷還有個好聽的名字——“中國白”,顯然,這是來自域外的讚譽。
德化陶瓷博物館館長鄭炯鑫介紹,宋元時期是德化窯業發展的第一個黃金期,在10-14世紀,成為以“外銷為主、內銷為輔”的外銷陶瓷生產基地。比如,泉州的博物館裏常見的“軍持”,就是東南亞穆斯林的定製品。
據《德化縣文物誌》,德化縣境內目前發現的古窯址多達239處,窯址更是遍布德化全境,有的從宋元一直延續到明清時期。其中,在尾林窯遺址,地麵至今滿目瓷片。考古發掘顯示,從宋代的斜坡式龍窯到元代的分室龍窯,再到明清的橫室階級窯,這裏的瓷火千年不滅,一眼千年。
明清時期,德化湧現出了以何朝宗為代表的一批瓷塑大師。相傳,何朝宗每創作一個作品,如果發現瑕疵,就立刻砸碎重做。這種匠人精神,大概也是德化千年窯火不斷的秘密。現在,德化縣陶瓷企業多達4000餘家,從業者10萬餘人,德化瓷銷往世界190個國家和地區。
截至目前,泉州擁有南音等世界級非遺6項、德化瓷燒製技藝等國家級非遺36項。泉州非遺的特別之處,就在於它曾依托繁榮的海上絲綢之路,普遍走出國門,與海洋、與世界有著千絲萬縷、延綿不絕的關聯。
如今,千載帆影的泉州依然是世界非遺的薈萃之處。2023年12月,第三屆海上絲綢之路非物質文化遺產展在泉州舉辦,來自15個國家的非遺傳承人,攜118個中外非遺項目,彙聚一堂。同期舉辦的第十四屆泉州國際南音大會唱,吸引來自菲律賓、馬來西亞、新加坡等國家,中國香港、澳門、台灣地區以及福建省內外的38個南音社團;第七屆中國泉州國際木偶展演則彙集30多個國內外木偶團體。
這些傳承至今的遺產,是古代中國的記憶,也是當代中國的寫照。在薪火相傳的文化傳承與創新中,人和手藝在,中國就在。
文明互鑒 海納百川
宋代,適宜遠洋的福船定型,指南針應用於航海,東南沿海發達的經濟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,中國人開啟了大航海時代。有一艘著名的南宋商船,現在被稱為“南海I號”,當然在800多年前,它應該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。它再次駛入人們的視線,是1987年,被發現於廣東台山、陽江交界海域。
2007年,“南海I號”被打撈出水,發掘出文物近18萬件(套),其中瓷器16萬件,鐵器凝結物124噸。沉船中有一件德化窯瓷罐,上有“癸卯”年墨書,南宋淳熙的癸卯年為1183年。由此推測,商船出航應在1183年,經研究是從泉州出發。
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、“南海Ⅰ號”保護發掘項目領隊孫鍵介紹,“南海Ⅰ號”上鐵器的數量非常龐大,其中,既有工業製成品的鐵鍋等,又有作為初加工的鐵錠。鐵製品的出口,將中國的文化、習俗、生活方式傳播到了不同地區。而船上大量金葉、銀鋌、銅幣的出現,顯示出當時高度發達的商品經濟和海外貿易體係的成熟。
任何有效而持久的交流一定是“雙向奔赴”的。“南海I號”上發現的胡椒,玻璃等,都是來自異域的物種和製品。不同地區、不同民族共同參與了海上絲綢之路的開拓與利用,是受益者,也是傳播者。
古有福船,今有郵輪。2024年1月1日,中國首艘國產大型郵輪“愛達·魔都號”開啟首航。變的是時代和技術,不變的是中國人銳意創造、逐浪前行的精神。據透露,“愛達·魔都號”還將適時推出“海上絲綢之路”中長航線。
船舶曾為古泉州,這座被刺桐樹掩映的城市,載來東南亞、波斯、阿拉伯、印度、錫蘭乃至地中海地區的使臣、商販與香客,串聯起古代中國文明、東南亞文明、印度文明、波斯-阿拉伯文明乃至地中海文明。因此,泉州擁有極富文化多樣性的城市景觀:通淮關帝廟與清淨寺比鄰而居,佛教與印度教和諧共處;摩尼光佛的背光,照亮了城郊的草庵;寓居泉州的錫蘭人,今日依然生活在這裏……
許世吟娥,土生土長的70後泉州人,她還有一個身份——錫蘭王子後裔。據《明史》,1429年,錫蘭(今斯裏蘭卡)國王派王子隨鄭和的船隊出使中國。就在王子即將從泉州登船回國時,卻得知國內發生政變,王子從此留在泉州,家族綿延至今近600年。現在斯裏蘭卡國家博物館裏,還珍藏著一塊鄭和紀念碑。2002年,許世吟娥受斯裏蘭卡邀請,踏上尋根之旅,之後多次參與中斯友好的交流活動。
北宋大中祥符二年(1009年),清淨寺在當時泉州城的南牆外開工建設。這條街現在名塗門街,從西往東,依次坐落著代表儒家文化的府文廟、代表伊斯蘭文化的清淨寺,以及民間信仰的重要代表——關帝廟。不同族群,不同文化,和諧共處在一條街道上。
文明因交流而多彩,文明因互鑒而豐富。不同文明的交流與互鑒,是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永恒主題。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,中華文明展現出海納百川、兼收並蓄的雍容氣度。
誌合者 不以山海為遠
2011年,83歲的泉州籍台灣詩人餘光中曾經從橋南到橋北,用1060步丈量洛陽橋。他還寫了一首題為《洛陽橋》的詩,其中寫道,“多少人走過了洛陽橋,多少船駛出了泉州灣”。
馬爾代夫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,鄭和曾率船隊兩次抵達,馬爾代夫國王也曾3次派使者來到中國。現在的馬累國家博物館,陳列著當地出土的中國古代瓷器和錢幣。馬爾代夫各小島間的交通,過去隻能靠輪渡。擁有一座跨海大橋,是馬爾代夫人的世紀夢想——造橋太難了。
劉波,中馬友誼大橋總設計師,參與設計了馬爾代夫的第一座跨海大橋,“老祖宗在1000多年前就會用牡蠣固基造橋,我們可不能砸了‘中國橋梁’這塊金字招牌”。最終,從開工到通車,33個月,2018年8月30日,大橋正式通車,當地連續辦了7天慶祝活動。
現在,大橋還成為很多新人辦婚禮的地方——年輕人相信,大橋打開了希望之門。2024年首位來華國事訪問的外國元首——馬爾代夫總統穆罕默德·穆伊茲,正是當時大橋馬方的管理代表。誌合者,不以山海為遠。
古往今來,一代又一代中國人走過洛陽橋,駛出泉州灣,向著更廣闊的世界講述中國故事,回答何以中國。故事未完待續,沒有標準答案,千帆競發,耕海牧漁依然熙熙攘攘,曆史翻開新的一頁,漲海聲中,揚帆遠航。
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來源:中國青年報